多年前,我写了儿童文学作家程宏明的儿歌《比尾巴》的文本解读后,一直想有机会再分析一下他的另一首儿歌《雪地里的小画家》。最近,正好读到王崧舟的相关解读,其以“擦亮语言”为题,对其中的用词和句子从9个方面进行了细讲,这种“细讲”,在给人一定启发的同时,也带来不少疑问,特撰文予以商榷。为讨论方便,先把儿歌《雪地里的小画家》转引如下:
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
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
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
不用颜料不用笔,
几步就成一幅画。
青蛙为什么没参加?
他在洞里睡着啦。
对这首儿歌,细讲者一开始把整体结构分为“总分总”和“问答”两部分,就没在一个逻辑层面思考问题。因为前部分谈的是结构关系,后部分则是一种话语方式,而且就“总分总”的内部细分来说也似乎欠妥。我倒觉得,分为总-分-分的关系更合理,提及雪地里来的小画家是“总”,然后引出画什么和怎么画的两个“分”。此外,细讲者在重点分析语言形式时,也有诸多欠妥之处。比如,把讨论最后两行诗句是否多余也归类到“语言形式”,那么其关于语言内容和语言形式,在逻辑上到底是怎么区分的就会让人感到困惑;再比如,认为“青蛙为什么没参加”的提问,“联系整首儿歌的语境,当然是其中的一个小画家提出来的”,并进一步说明这是“小伙伴之间相互惦记”,其实这种“当然”,不过是细讲者的“想当然”,从文中是找不到多少理由可以支撑的。但这些,都不是我所要讨论的主要问题。
这里想从其细讲过程中的一个追问,即月牙“换成‘镰刀’可以吗”这个问题,来讨论当前基础教育界在文本解读方面一个比较普遍的贴标签问题。当然,当我下这一判断时,可能也把自己带入了贴标签的泥淖中,这里警示一下自己以及读者,再来慢慢讨论。
我们看到,分析者借着否定自己的设问(“月牙”不可以换成“镰刀”“香蕉”“小船”等形状相似的物象)进一步提出,“这四种意象,是作者刻意选择,刻意锤炼出来的,它们具有古典的诗意之美,又具有丰厚的文化底蕴。”接下来,他就开始洋洋洒洒地发挥了:
看到竹叶、竹子,我们的脑海里是不是会跳出郑板桥的诗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子、竹叶成了某种特殊人格的象征;看到梅花,我们是不是会想到王冕的诗句“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梅花成了高洁人格的象征;看到枫叶,我们是不是会想起杜牧的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对于让古人悲秋的景物,杜牧却在他的诗中写出了一番新意。看到月牙,我们是不是会想起白居易的诗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多么宁静多么美好的月夜。其实,看得见的意象是看不见的心境的写照,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所以,这四个脚印的意象放在一起,绝对不是随便选择的,它们是统一的,统一于古典的诗意,统一于文化的背景。
说了半天,儿歌中的小鸡似乎成了郑板桥转世,小狗成了王冕转世,小鸭成了杜牧转世,小马成了白居易转世,这些小动物不仅仅是小画家,而且血脉里似乎都流淌着古代许多大诗人的基因,这也太了不起了。恕我直言,细讲者读到儿歌里关于这些脚印图案后一会儿想起这句古诗,一会儿又想起那句古诗,那是细讲者的自由,但对于读这首儿歌的绝大多数低年级小朋友来说,他们自己既不会想起,当教师的也不应该努力让他们去想起,甚至不大可能是写这首儿歌的诗人所要追求的表达效果。
为什么这样说?
第一,以这种“想起”来引导教学,其实是混淆了儿歌与古典诗歌阅读的基本价值定位。
相对而言,儿歌之所以不同于古典诗歌,就是因为它卸下了过多的社会的、文化的附加值,让这些歌词内容和儿童的兴趣、思维直接对接,形成儿童独特的趣味性和审美性。所以,没有太多的社会功利性,不给出复杂的人格感召力,让儿童以其本真的游戏心态进入儿歌,在吟诵时感觉好看和好玩,感觉轻松和快乐,这才是小孩子学习儿歌的最大价值。具体到这首儿歌,开始于“下雪啦,下雪啦”的简单重复,意在强调,似乎是儿童在不停欢呼,这里是有着多么大的欣喜感。大地似乎铺开了一张大大的白纸,可以让大家在上面尽情画画。而小动物的画画却不用任何工具材料,因为脚形的特点,只要在雪地里走几步就把画完成了,这里的轻松、自然和随意,不费吹灰之力,又是多么让小孩子羡慕。硬要在这种游戏性的自然趣味中,获得什么特殊人格、高洁人格的教育,表面看是“寓教于乐”,其实是在剥夺儿童一种最基本的快乐,是成人的卖弄学问,也是对儿童趣味的扼杀。
第二,这种“想起”,也违背了语文教学课程循序渐进的基本规律。
从语文课程循序渐进的规律看,这首儿歌一直放在小学一年级教材中,而细讲者想起的那些古典诗歌,基本都是要在小学中段甚至高段年级才能学到。那么这样的“想起”,除了只对熟悉整个小学语文教材的教师有意义外,对于绝大部分一年级学生的学习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教师硬要在课上塞给学生,让绝大部分学生在不可能想起的情况下过早“知道”了这些诗歌,那么这种“知道”,不仅仅是对儿童趣味的扼杀,也是一种违背教学规律的揠苗助长。
第三,这种“想起”,在很大程度证明细讲者已失去了对这首儿歌的基本理解。
细讲者在这首儿歌中生硬引入古诗“意象”时,是从“小马画月牙”为什么不是画“镰刀”的讨论开始的。他认为这些“意象”具有古典的诗意之美和传统的文化底蕴。即使暂不考虑其中的押韵问题,只按照他提出的古典意象逻辑来看,那么把镰刀和古乐府诗联系起来,比如:“兰草自然香,生于大道旁。要(腰)镰八九月,俱在束薪中。”不是也很有古典的诗意美,很有文化底蕴吗?或者联系到王昌龄的绝句“腰镰欲何之,东园刈秋韭”,还可以进行爱劳动的人格教育,不是也很好吗?其实,细讲者的解答从一开始就走向了误区。这里根本不应该从“月牙”联系到古诗之美、传统文化,如果把儿歌提及的四种脚印图案放在一起看,那么这里的共同特征是,它们都取材自然,都不是人工制品,也不是为了社会功利性的劳作需要的工具。这是把一切社会功利性的物品和人工制作暂时搁置,让人充分感受自然之美、感受自身的自然而然的乐趣的。大概是因为细讲者只想起了跟月牙相关的古诗,就否认了选用镰刀的可能,否则怎么来解释他的这种解释呢?
第四,这种“想起”,也很容易导致文本解读过程中机械地贴标签与教条。
由于细讲者不是根据儿歌语言的自身特点来解读,所以只能以自己的随意联想注入这首儿歌的“脚印意象”中,其结果,变成了一种削足适履的生搬硬套和无限拔高。以此作为文本解读的套路,不但无助于对这首儿歌的精准理解,而且也对其他教师解读文本开启了一个不良的示范。这种贴标签,在随后的文本分析中依然存在。比如他又说:
如果把这四个意象排列组合,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它们暗含着一种四季更迭、岁月流转的节奏。比如青青竹叶,我们会想到夏季;梅花含苞怒放,我们会想到冬季;“霜叶红于二月花”,会令人想到秋季;弯弯的“月牙”,自然会令人想到晚上。白天晚上,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岁月流转。快乐的日子,总是稍纵即逝;幸福的时光,我们要懂得珍惜。
原来这些图案还有让人珍惜时间的教育意义!读到这里,我不得不感叹,细讲者为什么总喜欢把话说到反面去呢?如果这里真有四季更迭的意味(其实竹叶很难说代表着夏天,因为竹子一般是四季常青的),那么把这些不同季节的植物置于同一片雪地,不正是让流转的时间、更迭的四季停止在同一个时空中,让雪地里的画,如同冬藏一样成为集纳不同季节自然物的百宝箱吗?不让人沉醉于这种集多样于一体的美,却来提醒读者快乐稍纵即逝,以这样的貌似深刻来扫别人的兴,实在不妥。
其实,与其比较不同植物背后的季节差异,不如直接在明面上比较这四种图案的色彩差异,我们会发现,竹叶的青、霜打枫叶的红、梅花的黄(也有红梅或者绿梅等),在雪地里都只变成了一种白,而这种白,在最后推出的月牙的白中,统一了起来,于是,月牙和前面三种图案,不仅仅是物性的不同,不仅仅有白天和黑夜的环境差异,更重要的,也是曾经的色彩斑斓与一归于白的差异(为了凸显这种差异,小马的相对高大与其它三种动物也不是同类)。这是大自然最终用单纯、简洁的美,把万物统一起来让人欣赏,让人赞叹,也让人自然放松,让人嬉戏快乐。
从另一角度说,雪地的单纯一色并不意味着一种单调。我的同事刘辉提醒说,恰恰是动物在雪地的活动,他们的画画,把不同季节的自然生机带进了雪地。尽管引入“自然生机”的说法,可能会被认为跟儿童的视角和审美体验有距离,但至少,对这种生机的理解,是跟儿歌贯穿的游戏活动的精神统一的,和谐的。
最后,我想特意说明一下,为什么我要对副标题中的“脚印意象”加引号。这一方面说明,我是在引用细讲者的说法;另一方面也表明我的看法,在这首儿歌中,没有他所谓的那种意象,有的只是需要把太多的高大上的社会意义剥离掉的自然物象。让自然回归自然,把儿歌还给儿歌,这样的文本解读才是我们需要的。
(作者单位:2024年新澳彩全年资料光启语文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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