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是指由言说义语素或词构成的元话语成分,它揭示人类话语行为中基本话语和元话语、语言表达与人际互动间的依存关系,是基本话语和元话语实现分层、语言自反性得以彰显的关键因素。在汉语元话语标记中,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成员数量多,构造方式多样,能产性强,使用频繁,因此备受学界关注。相关个案研究为数众多,专题研究见李治平(2015)和孙利萍(2017)。前者根据话语组织功能、人际互动功能、情态表达功能、衔接连贯功能将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分为四类10余个小类,对其成员和变体形式进行全面考察;后者将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概括为五大语篇功能和三大人际功能,分类加以探讨。较早前孙利萍(2012)将该类标记所属的语法单位归纳为词、短语、框填格式、完整小旬等多个层次。周明强(2013)集中考察了坦言类话语标记,杜可风(2017)具体考察了“说白/穿/透了”“坦率/坦白(地)讲”“要/总/简而言之”和“(总之)一句话”等三小类12个元话语标记的共时用法。本文从言谈互动视角考察汉语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构造方式、语用功能和语篇分布,探讨其语义取向、形成机制和独特价值。
一、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构造方式
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根据言说成分的语法属性分为动词性和名词性两大类,前者成员众多且构造方式丰富,后者为数相对有限。下面分别加以讨论。
1.1动词性言说类元话语标记
如前所述,动词性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构造方式多样,能产性较强,包括如下几种。
1.1.1动宾式
动宾式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可以概括为两类:一类是“说/讲x话”;一类是“说/讲X的”。前者如“说(句)实(在)话/心里话/真心话/良心话、说句不该说/不中听的话”;后者如“说实在的、说真/真格(儿)的”。具体用例如:
上面例文中,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系联前后语段,表明言者对前文所述现象所做的评论,例(1)(2)分别形成“抛开制冰(制造冰毒)”与“欣赏那份钻研和聪明”“猫画多”与“没什么了不起”的现实状况与言者主观评价关系。“说句不中听/不该说的话”的后续语段在言者看来更是对所评述现象当事者有所“冒犯”,如例(3)建议秘书当领导。
1.1.2状中式
状中式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由动词“讲/说”前加修饰语构成,主要采用“X(地)说/讲”和“(从/在)X上说/讲”两种形式,也有少量“X说来/来说”形式。
先看“X(地)说/讲”类元话语标记:
上面各组“X(地)说/讲”分别表示言说视角、言说方式和言说态度。语言事实显示,语义对称的一组词语在该类元话语标记用法上呈现不对称格局。
下面看具体用例:
上面三段例文分别从言说视角、言说方式和言说态度限定后续语段的表述内容。实际上,言说视角和言说方式也是言者主观选择的结果,只是言说态度更凸显言者对语言表述的主观评价。
“(从/在)X上说/讲”类元话语标记的能产性很强,以“从X上说”形式为主,也有不少同时采用“就/在X上说”形式。例如:
“从X上说”中X以双音节抽象名词为主。例如:
当X为双音节名词时,介词“从/在/就”常常省略,由此形成“X上说/讲”。例如:
“从/在X上说/讲”表示言说视角(少量如“从良心上说”“从私人感情上说”等同时关联言说态度),使语言表述更为准确周严,主要用于应用和议论文体。例如:
例(7)“从某种程度上说”表明后续语段所述并非全部事实;例(8)说明日中时分横梁影子投射到圭面是一种理论推测;例(9)将林林总总的饰品归结为两大类。
实际语篇中,两个“从/在X上说/讲”对举形式较为常见。例如:
例(10)(11)分别采用客观——主观、宏观——微观两种言说视角对同一个话题进行陈述,从而使陈述更为全面客观。从理论上说,人们分析问题并加以陈说可以采用多重视角,但实际语篇多采用两种平行对照视角。
1.1.3述补式
“说白/穿/透了”和“说/讲到底”等述补式言说类元话语标记表示言说方式,强调言说内容触及事物本质,后续表述多为判断句。例如:
受补语成分词汇意义影响,“说/讲X(了)”语义略有差异:“透”和“到底”强调表述涉及事物本质,“白”和“穿”分别强调后续表述浅显易懂和泄露隐秘。
1.1.4其他形式
这里所谓“其他形式”是兼语式、连谓式、主谓式、简缩式等多种构造方式的统称。
“言”构成的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多采用加合式“X(而)言之”形式,其中X为单音节词或语素,常见的如“总/概/综/简/要/合/联/进/退/分/析/大/小/散/扩/泛/广/极/质/坦/换而言之”等。部分词语有对应的简缩形式,如“总言之”“换言之”“极言之”“概言之”“要/简言之”“质言之”。“X而言之”通过言说视角和言说方式的变换提示言语进程,起到承上启下的语篇衔接作用。例如:
例(15)(16)中“X而言之”前后语段形成繁——简、平——极两种言说方式的变换;例(17)中“换言之”则联系同一命题两种不同的表述方式。
兼语式、连谓式、主谓式、简缩式等言说类元话语标记虽然数目不多,但使用频率很高。先看下面一组用例:
例(18)-(21)中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分别是兼语式、连谓式、主谓式、紧缩式,前两例表明言说态度,例(20)提示听者注意言语进程,例(21)提示言语方式除“言”“说/讲”外,“提”“述”等构成的言说类元话语标记也很常见,如“值得一提的是”“顺便提一下/一提”“如上/前所述”“综上所述”等。例如:
受词汇意义影响,“提”常与“一下/顺便”等组合,后续表述不做深入讨论,往往“点到为止”;“述”构成的元话语标记后续表述则较为充分深入,或重申前文观点(如“如前/上所述”),或对前文表述进行总结和提升(如“综上所述”)。
1.2名词性言说类元话语标记
名词性成分“言”“话”构成的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相对有限,常见的如“(总之)一句话”,对前文表述进行总结和归纳。例如:
例(24)中“总之一句话”是“总之”和“一句话”叠加的标记模式,藉此概括文化界的通病并终结表述。
二、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功能与分布
Fraser(1996)将话语标记的分布归纳为句首、句际和句尾三种。汉语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构造方式、语篇分布与语用功能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下面分别加以讨论。
2.1言说视角类
表示言说视角的元话语标记以状中式(如“X地说/讲”“(从/在/就)X上说/讲”“X来说/说来”)和简缩式“X(而)言之”等为主。该类元话语标记出现在所辖语句之前,对后续语段加以限定。例如:
上面各段例文分别对“一个国家的安全生产状况”从宏观视角、“基因工程药物”这一专业概念从宽泛视角、“教育中的惩罚”从通常视角、“全球化”概念从本质特点视角加以陈说。
2.2言说方式类
言说方式与言说视角密切相关,但更强调某一视角下所采取的具体表述方式,主要通过状中结构“X地说”、动补式“VC(了)”、简缩式“X而言之”和“顺便提一下/一提”等元话语标记表现。表示言说方式的元话语标记也出现在所辖语句之前。例如:
例(29)说明“古代世界不存在近代意义上的物理学”这种结论是严格意义上的;例(30)将“低热量膳食”这种相对专业的说法通俗表述为人们熟知的“七八分饱”。
2.3言说态度类
表言说态度的元话语标记分散在多种构造方式中,如动宾式“说实在的”“说(句)心里话/实在话/不中听的话”,状中式“坦率(白)地说/讲”“凭良心说/讲”“不客气地说”,复合式“恕我直言”“不瞒你说”“实话告诉你(说)”“毋庸讳言”等。
表示言说态度的元话语标记分布在所辖语段之前,旨在拉近交际双方的心理距离,增进听说双方的互信与互动,与之相悖的情形以否定形式出现(如“不瞒你说”“毋庸讳言”)。实言相告可能导致对方不悦,因此往往事先预告或提请对方谅解,有时还前加“请”或在实言/坦言标记前加转折标记。例如:
例(31)第二话轮说话人用“恕我直言”开启话轮;例(32)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前面出现转折连词“但”;例(33)“恕”与“说句不该说的话”共现表言者态度。
2.4言语进程类
提示言语进程的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分布在前后语段之间。常见的有“X(而)言之”“换句话说”“(总之)一句话”“如前/上所述”“综上所述”“话又说回来”“这/那(也)就是说”“如此说来”等。值得注意的是,有些“X而言之”兼有言说视角和言说进程两种用法。例如:
例(34a)和(35a)中,“简而言之”和“总而言之”用于主谓之间,分别表示言说方式和视角;例(34b)和(35b)中二者用于前后表述之间,分别联系繁——简、分——总两种表述形式,通过表述视角和方式的转变推进语篇发展。
表示言语进程的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用例,再如:
例(36)(37)中“话又说回来”和“再说”分别从反向和正向推进前文表述:前一例对《皇》剧的“抻面”做法从批评反转为理解和无奈;后一例在前文基础上补充说明科学史“西方中心论”的成因。
三、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语义取向和范畴特征
3.1言说类元话语标记的语义取向
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关注语言表述自身,从言说视角、言说方式、言说态度、言语进程等方面对语言表述加以标识,构建口语交谈的双方或作者与读者以书面语为媒介的“心灵沟通”。因此,无论言说视角、方式、态度的选择还是言语进程的推动,均为言谈互动和语篇建构的结果,这一点鲜明地体现在言说类元话语标记语义选择的不对称表现上。
3.1.1语义对称和相关的一组词语理论上说应该构成如下平行的元话语标记格局:
然而,言说视角和方式的选取有时恰恰是不对称的,成对词语中一个作为元话语标记的用法远高于另一个。例如:
有些表示言说视角、言说方式和言说态度的元话语标记甚至不存在对应的反义形式,或者反义形式的使用较受限制。例如:
特别是言说态度类元话语标记关联的后续语段多为负面表达,有违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因此常采用有标记形式。比如,减弱言者个人色彩的“不是我说你”“(要)让我说呀/呢”,前者否认即将实施的批评言语行为,后者则凸显后续负面表达是被动需求的结果。
3.1.2言说进程类元话语标记同样呈现一定的语义选择倾向。这类元话语标记形式上附丽于后续语段,实则系联前后语段,而且表现出鲜明的“听读者本位”。特别是言说者认为一种表述或再次表述仍不够准确或为便于理解,会采用多种不同表述形式。例如:
例(38)在前文对“位格”概念提出和解释的基础上,先后用“说到底”“质而言之”从价值和本质上两次论述“位格”的内涵,以便于读者理解;例(39)则在首个表述之后分别用“具体说”“再换句话说”“抑或说”引出对较为抽象的概念“三极能动统一的标志”的另外三种表述。
言说进程类元话语标记反映语篇构建从抽象到具体、从表象到本质、从分到总、从繁到简的常规表达顺序;换用不同表述形式,也反映言说者为便于听读者理解所做的“不懈努力”。在这一点上,同上文言说视角、方式、态度的选择具有内在一致性。除中性色彩外,言说者倾向选择“客观/全面”类言说视角、“通俗/科学”类言说方式、坦言/实言类言说态度,都是基于听读者易于理解和构建交际双方互信和言谈互动的结果。
3.2言说类元话语标记范畴特征的留存
像其他元话语标记一样,言说类元话语标记也经历一个从基本话语到元话语的发展历程。在这一过程中,言说类成分部分去范畴化,基本话语和元话语用法叠加,句法功能和元话语标记功能共存于共时平面。例如:
例(40)中“我跟你说”后面出现语气成分,例(41)-(43)中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前面分别出现副词和助动词、语气副词、程度副词,表明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尚在发展进程之中,其中动词仍保留部分范畴特征。由于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正在形成过程中,范畴特征保留情况不同,因此往往多种形式共存。例如:
与此相关,言说类元话语标记内部发展进程不均衡:有些历史上业已凝固成词,如“话说/慢说/休说”;有些已经发展为元话语成分,不再充当句法成分,如“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理论上说”等;有些则两种功能并存,如“一句话”“坦率地说”“说白了”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集合不断有新成员加入。例如:
例(44)中“讲真”作为大体等同于“说真的”的元话语标记目前在青年人中广泛使用;例(45)中“话说”以往限于评书等语体,现已泛化为一般的发语词。
四、结语
Schiffrin(1987)提出,话语分析建立在如下语言的本质属性上:1)语言总是在某个具体语境中发生;2)语言是对语境敏感的;3)语言总是交际性的;4)语言就是为交际而设计的。Hoey(2001)也认为,语篇可以看成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可见的互动证据,而且互动是语篇的核心,语篇、参与者和语境是语篇意义生成的关键要素。Thomas(1995/2010)强调意义的生成和理解是个互动过程,意义建构是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相互磋商的动态过程。
元话语标记在言谈互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它传递的并非话语的语义内容,而是表达对话语理解起引导作用的程序性意义,为话语理解提供信息标记。作为超句成分,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总是要附丽于某一小句,形成基本话语和元话语组合共现于语篇之中的格局。正如前文所述,言说类元话语标记源自基本话语,至今仍有很多成员同时兼有句法功能和语用功能。言说类元话语标记从句法成分发展为语用成分,一次话语行为也由此形成元话语和基本话语两个层面,这是语言自反性的形式表现,也是语篇构建的重要手段。
言谈互动就是由不表达指称和命题功能的元话语成分实现的。口语和书面语的互动需求是一致的,只是二者“互动”呈现的样态不同:前者是双方面对面以听觉作为言谈交际互动载体,后者则是言者与潜在的读者以视觉作为言谈交际互动载体;口语互动可能是多个回合的,而书面语互动则是单向的,即言者单方面构建与读者的互动,互动效果是预判的(也许并不发生);口语交流可以适时调整互动策略,书面交流作为成品形式无法适时调整,互动效果的可控度低。上述区别给书面语篇构建者带来更高要求—— 须一次性有效引导读者按言者预期理解语篇。
(原文刊载于《世界汉语教学》2018年第2期,参考文献及注释请参阅原文。作者:曹秀玲,2024年新澳彩全年资料对外汉语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杜可风,2024年新澳彩全年资料语言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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